时间来到夜晚,夕阳斜照高原。
游离天际的霞光在火烧云的轻拂之下,与隐隐浮现面庞的群星交相辉映,黑夜的降临就是这么不引人注意,悄然无声。
在这个万物寂寥的夜之国度,生灵或是警惕,或是沉睡,或是苏醒,或是蛰伏,总归只容纳于二者。
万物存在于生死二字。
在西林这座天然的猎场,彼此之间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,不过,这句话似乎不能用在这两个人身上——
「阿嚏——!唔嗯,擤擤,见鬼,这……这只是我鼻子痒罢了,夕尔你不准看着我!」
「诶?姐,叫你洗澡完了不穿衣服,现在感冒了吧?呜呀!姐你怎么又勒人脖子,我不是道过歉了嘛!神浩哥哥救我!」
「抱歉,戴着这玩意的我,如今的地位比你还低,请夕尔小姐挨完打后来喝肉汤吧?我觉得味道还挺不错的。」
于漆黑林间唯一的光源旁边,神浩佝偻着腰为篝火加了几根柴火,在起身的时候还顺手舀了碗浓汤,那是正在铁锅中,被高温融化成营养的陆行鸟之肉。神浩享受地啜饮高汤,然后往锅里撒了些石盐,又把切成片的果肉和绿蘑菇一股脑倒了进去。
若不是周遭的黑暗太过吓人,酒保泰然的举动,几乎让人错以为他在野炊,而神浩自己也这样觉得,可内心却有苦难言。
因为灵兮和夕尔,她们表现得实在太淡定了些,这份轻快与寂暗的夜晚形成鲜明对比。
盐和香精,铁锅与餐具,以及调味品、果子、作料、甚至还有不知哪来的史莱姆,都是魔人姐妹自带并在森林里采摘的。
且不说出门历练为何要带香料和酱油,灵兮你让夕尔背的包裹,里边装的竟然是一只大铁锅,这叫什么事?
混合了胡椒与孜然的锅内,气泡沸腾而芳郁,这导致场间馨香四溢,美味仿佛无形之手撩拨着鼻腔,也让神浩深感不安。
在山脊上生活了四年,他知道连蛮人也不敢随便在夜间点火取暖,因为那会引来某些喜欢光亮的「异形种」。
异形是世人对模样古怪,不被正常审美观接受的生物统称,它们或是瘦骨嶙峋,背上长着百十只骷髅手臂的恐怖暗裔。
又或是青面獠牙,皮肤泛绿的丑陋魔物,反正能被冠以异形二字,这些灵种外貌都好看不到哪去,生命特性也异于常人。
“可这俩二货,却在魔物频繁出没的西林,满不在乎地点起篝火,还搞烹饪,到底得神经多大条才干得出来啊?”
这样想到,神浩不禁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感到担忧。倘若异形和魔物真的找上门来,光凭这俩人该如何应付?
“况且不在乎危险就算了,你们又把我栓起来是几个意思啊?这不摆明了逃命的时候,要把我留下来光荣牺牲吗!”
神浩有些泪目地摸了摸项间铁锁,那是灵兮在听完他动之以情的求饶后,加固升级的猎金锁链,光是铁环就有指节粗细。
若说之前,拴在他脖子上的项圈只算绷带,那么现在,神浩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上吊的感觉。
环环相扣的绳索不仅沉重,并且咯人,如果长久地带着这玩意,神浩的脖子一定不剩一块好肉。
除了颈间的束缚,森林里还有很多地方让他不适——譬如黑暗阴森,在红橙火焰的晃动下,显现出鬼影幢幢的荆棘丛林。
以及从日落开始,就于瀑布之上嚎叫不止的猎影狼,还有喰隐鸟的尖锐啼叫,这些声音好似一把把刀在蹂躏神浩的耳膜。
然而,少女二人却对环境的怖人熟视无睹,唯一正常的在发小姐气,本就欠揍的,则一直被前者吊在树上殴打。
这般夷愉的气氛,和静谧幽然的森林格格不入。
“不过也托夕尔这个活宝的福,我的事没有深究下去,也算因祸得福吧……”
摇摇头,把自己成为阶下囚的现实抛至脑后,神浩毕恭毕敬地把盛有陆行鸟大腿肉的碗碟,端到嬉闹成一团的少女面前。
记得当时,他已经神智失常,无法接受双眼被咒文填满的事实,所以硬是拖着灵兮,让她看看自己眼睛里有没有怪异?
虽然观察被夕尔的造访打断,但灵兮却说并没有看见除表盘以外的物体。
没有符文,没有金光,只有一块时钟状的刻度盘在不停旋转。
并且,在神浩不死心地跪求少女再多看两眼时,随着他某次下意识的眨眼,法术的咒文忽然间消失,让他空留一阵迷惘。
仿佛目刃的暴走,还有符文的现身都是一场幻想,唯有他眼中的倒计时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。
「关于我俩眼睛的疑问,等以后再好好讨论下吧,今天发生的这些事,请不要告诉我妹妹。」
在神浩神不守舍,整个人都变成灰白色的时候,猫耳少女拍了拍他的肩膀,这件事就算暂时了结。
“以后吗……真不知道跟着你们,我这条老命还有几次以后能说啊。”
恍惚间从记忆中回到现实,酒保感慨着把苦恼藏匿进鞠躬,嘴角挂上了职业的微笑,摇身一变又成了一位称职服务员。
而从他优雅的举止,与恰到好处的礼仪看,神浩这四年来侍者的身份倒没白当,从舀汤到端菜,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。
「我!才!没!有!感!冒!呢!身为同龄人中最出色的战士,我就算……阿嚏,唔嗯?我不管啦,都是夕尔你的错!」
当神浩皮笑肉不笑地来到两人身前,灵兮正披着一件大衣靠在火边取暖。
不知为何,直到现在她也没换上大闹酒馆时穿的连衣裙,兴许是喜欢逞强,想证明自己体质强横吧?
少女把皮衣衣袖绑成麻花的形状,在粗绳的末端打了个活结,把夕尔套在里面像是在对她使用绞刑。
「呜哇,夕尔知道错了啦!可是姐你感冒又不关夕尔的事!我还抓到一只陆行鸟当晚餐,神浩哥哥也找回来了不是吗?」
被姐姐用关节技锁住四肢,夕尔的处境真是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迫不得已,她睁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凝视着神浩。
“你姐姐到底对掐人脖子有多深的怨念,才会这么乐此不疲啊?”
神浩默默腹诽着,但不得不说的是,夕尔除了办事不太靠谱以外,那对碧绿色的眼睛倒是出奇的有效果,令人不忍逃避。
哪怕神浩只剩一只眼睛暴露在外,他也成功被如万花筒般绮丽,似一团含苞待放的花蕾之眼吸引注意:
「灵兮小姐,您该用餐了……今天折腾了这么久,您的体力应该有所消耗吧?方便的话,还请您品尝下小人的手艺。陆行鸟的肉质在西林可是能排进前十呢,特别是它腿部的肌肉,因为擅长奔跑,所以嚼劲十足,只要您咬上一口,保证难以……」
「啧,好啦,你真以为自己是跑腿的不成?从今天开始,你就是我的下人——不,这么说太低贱了——那么,就称你为仆人好了。小浩子(偷笑),过来一点,本小姐现在要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,那就是亲手喂我妹妹吃饭,这待遇还不错吧?」
打断神浩贫嘴的毛病,灵兮一压夕尔的腹部,让她吃疼张开大嘴,同时一手恰到好处地掐住她的两颊,让她合不拢嘴巴。
如此一来,一个体位诡异,表情狰狞的奇怪生物便应运而生。
不过神浩当然不会不要脸地照做:
「你差不多够了吧……抛弃夕尔逃走是我的不对,你在这儿一个劲地作弄她又有什么用?要是挨揍就能让人长脑子,我看精灵们也不用夜以继日地研习魔导了,只要给每个人的脑袋来一梆子,什么魔网啊、精灵王啊,都是烂大街的东西了。」
面露愁容地落坐在少女前方的树根,神浩把盛有食物的碟子放在一座树桩上,嘟哝的同时还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右眼。
继白天发生的异状后,为了不让夕尔产生怀疑(主要是嫌她问起问题永无止境),灵兮用自己的衣物给神浩做了条眼罩。
眼罩的主要材料,是连衣裙边缘粉饰的缎带,神浩戴起来也不会有闷热的感觉,只有单眼会偶尔看不清东西在困扰着他。
他和灵兮,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对妹妹解释今天发生了什么,并且顺着夕尔开朗的性格,来到密林深处驻扎下来。
然后,开起了焰火晚会。
「嚯?如果揍她真能提升智力的话,就算夕尔不认我这个姐姐,我也会把她打到生活不能自理,哎,真可惜啊,阿嚏!」
拨弄起妹妹的嘴唇,并无视她呻吟的哼哼,灵兮一脸落寞地抚摸着她的脸蛋,看上去就好像在说现在宰了卖不了几个钱。
“喂喂,你把你妹妹当成什么了?就算是家猪也是有尊严的……起码,它们被宰之前能吃饱饭啊,大概吧……”
按捺下想要扶额的举动,神浩再也忍受不了灵兮的大意,当即举手提出抗议:
「你要是真关心她,就得先管好自己的身体吧?不管你有没有感冒,运动后喝热汤总是有好处的,这是珏天的常识哦。」
说着,神浩也懒得管少女的反应,直接把碗碟送到灵兮面前,不耐烦的语气中包含着亲切,两人就这么沉默地互相望着。
「……」
「……」
黑夜中,有虫子和鸟类的鸣声四溢,围着篝火端坐的三者同时陷入缄默,待柴火中传来噼啪两声火星,灵兮打开了话匣:
「嗯……哦,谢谢。这么晚了,的确有些饿了呢。咿呀……这碗怎么这么烫?呼,呼,其实我很讨厌吃热的东西啦……」
出人意料的,神浩本以为她会趾高气扬地打翻肉汤,却没想到她只是瞪大眼睛接过小碗,放开妹妹的同时还说了声谢谢。
虽然只是一句别来无恙的谢谢,但神浩瞬间感觉自己与魔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,这种感触超越了种族,更横跨了地域。
灵兮捧着导热的瓷碟手忙脚乱,一会嘟起小嘴哈气,一会匆忙地换手,可爱得活像觊觎肉汤,却又怕烫不敢下口的小猫。
又或者说,灵兮继承的猫类赋形,把猫舌属性也发挥得淋漓尽致?怕烫却又不想等食物变凉的少女最棒了!
“咳咳,就像是做梦一样啊……如果阿夏她还活着,现在也能无忧无虑地生活吧?”
看着灵兮一定要一丝不苟地吹气,待汤冷却才慢慢舔进口腔,不知为何,神浩打心里地感到放松和惬意。
“多少年了呢?从我离开珏天开始,到现在也有七八年了吧?原来我已经这么久,没有欣赏别人吃东西的样子了……”
神浩盯着少女的侧颜看得入迷,可这般自在的时光,只持续了一小会,连昙花一现也比这般静谧来得持久。
「盯……」
「嗯?什么声音,夕尔?你扒在那里盯着我看干什么?这次我的绳头不是被拴在树上了吗?你放心,我跑不掉的啦……」
不多时,从姐姐魔爪中逃出的夕尔一边拖出“ding”的长音,一边露出“有猫腻”的视线凝视二者,让神浩感到十分不自在。
「嘁,被发现了(小声)。夕尔才没有怕神浩哥哥逃走哦,因为就算你逃掉了,森林里的怪物也会吃掉你的,哼——!」
被神浩点到名字,少女不甘心地从树干后伸出脑袋,信步来到两人之间,视线中充满了晦涩却活泼的神色:
「夕尔只是在怀疑,神浩哥哥什么时候和姐姐的关系这么好了?难不成……在夕尔不在的时候,你们在干羞羞的事……」
「咳咳咳……打住,你好像想到了很奇怪的东西啊?不管你对这方面多感兴趣,但很遗憾,我和你姐绝对什么都没干!」
眼看夕尔要说出“不可描述”,正在进餐的神浩喷了出来,接着急忙起身堵住她的嘴,项上锁链哗啦作响,勉强躲过一劫。
“不出意外的话,你这丫头对男女之事很熟悉嘛!到底是发生了什么,才让两姐妹的生理知识差别这么大啊?”
神浩竖起食指拦在唇前,好在夕尔能看懂这个动作,不然天知道待会他又要受什么皮肉之苦。
虽说是无心之举,但在某种意义上,神浩把灵兮的豆腐吃了个遍,所以若是让她发觉不对劲,后果将不堪设想……
「嗯?也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啦,就是某人快死的时候做了人工呼吸,还有**焚身差点爆炸而已,没啥大不了的。」
届时,见神浩与夕尔搂在一起“唧唧我我”,灵兮也过来掺了一脚,这下子,夕尔眼里的好奇顷刻间如烈火在森林中蔓延:
「——人工呼吸?哇塞!姐,那是你做的吗?还有神浩哥哥,我姐她没穿衣服果然也是你……呜呜呜呜呜,神浩哥哥?」
「咳咳,哈哈哈哈哈,那个什么?我想小姐您的妹妹的确需要好好管教管教呢,长这么大也该学会看场合说话了吧?不如这样可好?趁着现在聚餐的时候气氛不错,我们何不重新介绍下自己?关于今后的行程,还希望能借此机会尽快安排好呢。」
夕尔刚想蹦跳着去追问姐姐,就被神浩笑脸盈盈地拽住,因为脖子上的锁链还有富余,所以神浩用铁锁把她捆了个严实。
该说人死到临头时,身体的潜力会被彻底激发出来吗?
原本被魔人随手碾压的神浩,此刻爆发的力气竟然能牢牢限制夕尔的脚步,果然是狗急了跳墙,人急了连狗也*啊。
「唔,自我介绍?哼哼哼,好啊,我就是在等你这句话呢,珏天人。今天闹了这么多乌龙,展示出那么多新花样,我活了十八年也不曾遇见,关于你的身世,我抱有很强烈的好奇哦?既然你都主动提了出来,想必给出的回答也不会让我失望吧?」
然而,神浩不曾想到的是,他为了掩饰尴尬而想出的点子,却被少女反过来利用攫住了自己。
「这个……我不是说过,我只是个被十亚通缉的珏天人吗?」
酒保的干笑僵硬在嘴角,一时间冷汗直冒,怀中夕尔挣扎不休。
关于过去,除了被关押在祈法教堂的岁月,神浩还有更长久的年华生活在珏天。
那段日子,既是他的宝藏,也是负担。
「嗯——?对呀,就因为你被十亚通缉过,才会让人产生怀疑——你究竟为什么被联盟追捕,并一路逃到西林来的呀?」
少女将小口啜饮的汤碗放至一旁,一手抵着下巴,一腿搭在另一腿的膝盖之上,眸中深红尽显威严骄傲。
「我,是因为……」
神浩话卡在喉头无语凝噎,关于他的过去,他通常选择遗忘,选择躲藏,在六年前的黎明之后,他以为自己再不会想起。
“这次,是真的逃不掉要追溯过往了么……”
放开胸前大呼小叫的金发少女,神浩环顾四周,与场间所有人对视一次,接着推了夕尔一把,让她倒进了姐姐的怀抱。
「呜哇哇,神浩哥哥你干嘛推我?咦咦,姐?我不是故意撞过来的!」
夕尔手舞足蹈地摔进灵兮怀中,可不待两人对神浩的粗鲁感到不满,后者却幽然道出了令人心惊的过去:
「因为我杀了我妹妹,所以,才来到了西林。」
语毕,神浩埋低脑袋,坐回树桩上一语不发。
整座森林似乎也因为他的沉寂而悲伤起来,悬崖之上的狼嚎娓娓不散,声声凄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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